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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2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②)︱班宇:渠潮

班宇 十月杂志 2022-10-16



班宇,1986年生,沈阳人,小说作者。作品见于《收获》《当代》《上海文学》《作家》《山花》《小说界》等刊,曾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中华文学选刊》《思南文学选刊》等转载。小说《逍遥游》入选“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”,并获短篇小说类榜首。有小说集《冬泳》出版。

渠  潮

班  宇

7

 

两个月过后,已是深秋,李迢原路乘车前往,去给李漫送过冬衣物,另提一包满晴晴的喜糖,透明塑料袋封装,糖纸色彩缤纷,外面绘有一盏红灯笼。这次,李迢已经预先想好要告诉李漫的事情。他准备讲一讲满晴晴的那场婚礼,她在秋天刚结的婚,跟徐立松,意料之外,也是情理之中,两人赶时髦,举办自行车婚礼,一台飞鸽,一台凤凰,比翼双飞,都是新车,漆面反光,二人骑车,并肩而行,穿街走巷,满晴晴穿着大红旗袍,下摆拘束,单脚沉不下去,每次只敢蹬半圈,来回晃悠,速度不快,绕着他们的新房骑好几圈,新房在永善里,板式三楼,格局不错,楼下就是市场,生活便利。结婚这一路上,围观亲友较多,不时有人上前扰乱,随手放炮的,生拖硬拽的,拦路喝酒的,十分热闹,早上七点不到出门,来接新娘,各种仪式折腾一番,两人八点半从娘家启程,直到十点,还没在饭店落座。当天结婚的很多,不止这一份,满地红纸,几份典礼相互交错,队形全部打乱,等快到饭店时,发现新郎徐立松居然消失不见,所有人都很着急,满晴晴已经换好另一身礼服,死活等不来新郎,后来集体出动,地毯式搜寻,最后还是我和另外两位朋友找到的,在路官街那边,身后是煤厂,卡车正往里面送煤,翻斗向后一扬,黑烟滔天,徐立松蹲坐在煤厂门口,明显已经喝醉,穿着西服,领带歪在一边,靠着电线杆子,看门口的两个老头儿下象棋,自行车也不知道哪去了,眼神发直,半睡半醒,讲话前言不搭后语,我们带他走时,他还跟其中一个老头说,叔,你为什么不跳马?喊声凄厉,震慑人心,老头吓得瘫坐在地上。我们连忙搀起他,送回家里,徐立松倒头便睡,怎么叫都不醒,当天的仪式也没有搞,我们回到饭店,递上红包,简单吃喝几口,便散场了。

周日来探视的家属较多,中午时间,许多人都来就餐,犯人列队进入,李漫排在队首,形容憔悴。进入食堂之后,队伍解散,李迢在桌旁喊他的名字,李漫连忙走过去,眼神警惕,点头示意,还是那些菜,没有变化,刚吃两口,不等李迢开讲,李漫便故意咳嗽,李迢皱眉不解。李漫神神秘秘,使了眼色,低声问道,后面有人在看我们没?李迢向李漫的身后看了看,所有人都在聊天,声音嘈杂,狱警跷着腿抽烟,没人关注他们二人,便也小声对李漫说,没有。李漫说,接下来,你不要刻意看着我,继续低头吃喝,我要给你说个事情。李迢说,好。李漫说,要是有人过来,你就假咳几声,提醒我一下,我住嘴。李迢说,好。

李漫一边用筷子轻敲菜盘,一边低声讲道,我刚进来时,先是集体过堂,排队脱裤子检查,合格之后穿好衣服,穿衣服时,我感觉身后有人拽我衣角,我转过头去,是个五六十岁的长辈,两道鹰眉,鼻梁鼓起,毛发茂盛,我没有搭理,继续往前走,结果他又来拽我衣角,我回过头去,怒目圆瞪,问他什么意思。他说,咱俩以后是一个号儿里的,听你刚才说话的口音,像是沈阳市内的。我说我是铁西的。他说我也是,标准件厂一带,然后问我怎么进来的。我说打架斗殴。他点点头,说,第一次进来吧?我说是。他说你等会儿跟着我走。我说,凭啥?你是哪位?他说,我们俩人,不要讲话,进去就开打,这里的规矩你不懂,要占把角儿的位置,打不过也要打,头破血流更要打,这样以后不挨欺负,你跟着我,长长经验,我把大角儿,你以后就是二板,不遭罪,我假装点点头,心里当然没打算听他的,无稽之谈嘛,我俩一前一后,走过长廊,狱警开锁,我们进屋,牢门一关,四周黑下来,静了几秒,我忽然觉得有人来扯我的手,刚想发力反抗,却被按在墙上,灯光拉亮,三个人围着我,那位长辈也被按在墙上,物件已经备好,准备砸盆儿。进来的第一道手续,凉水浇头,来一个下马威,刚准备动手时,旁边有人喊道,且慢,天圣哥,是天圣哥吗?我转过头去,看见几个人围着那位长辈。他舒一口气,说,是我,没想到,这么多年了,还有人认得,之后便被请到墙角,倚靠着坐下来。他也把我拉了过来。李迢说,到底是谁呢?李漫说,这我也是后来知道的,听里面的朋友讲,曲天圣,标准件厂子弟,年轻时劫富济贫,行侠仗义,在卫工街抢过粮票,送给困难户,后来失手被抓,刚进去时,不服管制,弄残一位狱警,加刑一次,一九五九年,按照盲流标准,发配去青海开拖拉机,在当地见义勇为,与官员起冲突,掏出自己削尖的半截钢筋,扎在对方大腿上,好几个窟窿,汩汩冒血,结果又被加刑,本来注定此生无法离开农场,但他不气馁,天性乐观,跟着上海过去的工程师学技术本领,也学化学,会做土炸弹,每天坚持锻炼身体,精力十足,后来沈阳的家人去世,他没有得到消息,一年之后才知晓详情,万念俱灰,一气之下,准备报复社会,开始计划越狱,有志者,事竟成,辗转反复,最终成功逃离。李迢说,以前恍惚听说过,以为是传说,没想到真有这么个人物。李漫说,真有,人不错,对我极为照顾,他当时在劳改农场,那里基本算是荒原,海拔三千米,沙地环绕,进去出来就一条道,寸草不生,没人知道他怎么逃出来的,我问过好几次,他微微一笑,拍拍肩膀,也不对我讲。我听有人提过,不知真假,说他逃跑时,舌头底下垫着一块糖,补充能量,然后在出外作业时,趁着间歇,憋紧一口气,开始狂奔,两腿不停歇,他妈的,简直是夸父逐日,喝干黄河水,两天一夜后,遇见第一个活人,他喘着气,停下脚步,对着那人,舌头往前一抵,那块糖竟然还没全化开,在阳光下晶莹剔透。李迢说,神了,瞎编的吧。李漫说,无从考证,反正在此之前,他沿途游历一番,祖国的大好风光看过一遍,最后扒上油罐车,回到沈阳,皇姑屯站跳下来的,到了市内,反而困惑,家人朋友均无踪影,他离开的时间太长,旧房拆掉一片,完全无法辨识,标准件厂也已搬走,之后停留数日,风餐露宿,也没有遇见熟人,最后两天,他坐在卫工街的水沟旁,看着里面的工业油彩飘过,顶着太阳观赏两个下午,五彩斑斓,起身拍拍屁股,前往派出所里自首,所长亲自接见,说,上午刚接到治安通报,说你已越狱,让家乡附近人员注意,下午你就来自首,你跟电报速度一样快啊,神行太保转世。李迢听得愈发困惑,说,李漫,你到底想说啥?李漫说,你听好,我要说的是,这个月初,这位长辈死在里面了,肺病,咳嗽吐血,临走之前,告诉我一个事情,说他在卫工街的水沟旁边,埋着一包东西。我问他是啥,他开始闭嘴不说,后来说是一包炸药,还有金条,再后来又说不过是几页笔记,我想来想去,始终觉得蹊跷。你这两天帮我去找一找,在卫工街的水沟旁边,从北数第七根电线杆底下,左跨五步,紧挨着是一棵钻天杨,你朝着西面先磕几个头,拜一拜,喊一声,曲天圣前辈,多有得罪,以示尊敬与礼节,然后往底下挖,刨地三尺,无论挖出来什么东西,直接捧回家,不要张扬,挖的过程不要抽烟,禁止明火,然后你等我回去,我们共同研究,不管是什么东西,以后都能派上用场。李迢看着李漫,眼神困惑。时间已到,有狱警走上前来,李迢连忙捂着嘴咳嗽几声,李漫冲他点点头,表情严峻,被架走之前,又对李迢说一遍,谨记谨记,弟弟,后会有期。

李迢怔怔回到家里,越想越不对劲,次日夜里,他从后屋收拾出来一把铁锹,扛着走去卫工街的水沟,走到最北方的天桥之下,开始数电线杆,默数到第七根,做好标记,左跨五步,掀开两排地砖,脚踩铁锹往下挖,刚开始比较容易,半米过后,泥土如铁一般坚硬,他累得满头大汗,又捡来啤酒空瓶,从水沟里灌满水,倒入洞里,等待泥土被慢慢浸润,再继续挖掘,不断有卡车在路上飞速驶过,喇叭声撕裂整夜。直至后半夜,李迢仍一无所获,便将卷边的铁锹丢在河道,骑车回家,留下一汪浑水在身后。晨幕幽蓝,有光出现在天空的边缘,李迢回到家里,从水龙头里接出大半盆凉水,端到院子中央,双手不断翻扬,往脸上扑着水,地面逐渐湿润。他双眼红肿,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,本来准备起身,却双腿发麻而滑倒在地,水盆也被顺势掀翻,盆底生锈的喜字转了几个来回,最终跌落在红砖上,发出一长串琐碎而急促的连音。

 

管教说,你想好了就签字,出了门,关系就算撇清,不走也行,留在这里的话,有啥说啥,遭罪,受不受委屈,我们不好控制,政策紧缩,最近又抓一批,满坑满谷,全是犯人,新来的都要关在防空洞里,不可能面面俱到,我们照顾不了。李迢说,我理解。管教说,出去之后,抓紧时间带他看病,最近我听说的情况是,他每天晚上都在大声喊话,天上地下,前后不搭,影响他人休息,虽然相互之间也有体谅,但很多人还是意见不小。李迢点点头,说,添麻烦了。管教说,记得定期带他过去报到。李迢点点头,在文件的末尾签下名字。

李迢将李漫接回家来,用的也是满峰的倒骑驴,从马三家子骑回铁西,大风使得路上的景色变得沉寂,李迢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,李漫被绑着坐在一角,白寸带儿捆在腰间,底下是破烂的棉被,他也不挣扎,一动不动,如同雕塑。李迢从白天骑到晚上,中途他们只停过一次,在抻面店里吃饭,李漫吃到嘴里一半儿,漏下来一半儿,老汤洒在前襟上,李迢扯出一段手纸,揉成一团,探出身子,用力擦拭,纷纷扬扬的纸屑不断落下来,落在他的衣服上,也落在地上,李漫吸着鼻子,眨眨眼睛,一言不发。

李迢跟厂里请假半个月,在家里照顾李漫。李漫回家之后,情绪日渐平复,忆起许多事情,但有两点仍跟从前有所不同:一个是头发,他再不留发,必须刮得精光,不然便要做噩梦,大声喊叫,为此,李迢特意去商店买来一把手推子,一把刮刀,套上报纸,每周一剃;二是不知冷热,已是初冬,李漫却披单衣站在巷口,不言不语,看着令人难过,不过身体倒是很好,连站三天也不生病。其他行为方面,李漫时而清楚,时而糊涂,糊涂时要写信,邮去上海,在信纸上肆意乱勾,字迹杂乱,根本没法读懂,思维清楚时,他能收拾屋子,择菜烧水,递他一把扫帚,他站在院子里,能从早上划拉到晚上。

春节前夕,李迢所在的车间生产计划没有完成,开了一次动员大会,全车间的职工都要连夜赶工,三天三夜,吃住都在单位,做最后冲刺。当时李漫在生活方面,基本可以自理,但李迢仍不放心,便委托满晴晴的妈妈抽空帮忙照看。李迢工作一天一夜之后,眼睛睁不开,吃过早饭,喝碗豆浆,回到休息室,准备睡一会儿,正当此时,满晴晴的妈妈急匆匆来找李迢,对他说,昨天晚上,她本要给李漫送饭,去了两次,结果都不在家,她不太放心,今天起了大早,发现李漫仍未回来,更加担心,不知如何是好,连忙来厂里告知李迢。李迢听完之后,脑袋嗡的一声,也没顾得上请假,直接回到家里,搜寻一圈,没发现线索,便灌下两杯凉水,打起精神,骑车出门去找李漫。

从重工街骑到卫工街,又从卫工街骑到保工街,从保工街到兴工街,李迢呈十字形,每条街巷寻找,漫无目的,几个他能想到的李漫常去的地方,全部一一找过,但没有寻到任何踪影。直到晚上八点,他准备去报案,此时天色全黑,路灯微弱,他骑得极慢,力量耗尽,双腿无力,忽然两眼一黑,倒在路边。半夜时候,温度骤降,平地起风,李迢被冻醒过来,眼冒金星,他抱紧双臂,额头滚烫,仍坚持着推车回家。在门外时,李迢看见下屋里仿佛亮着灯,塑料布里透出一层光,也有一阵声响传来,他连忙冲进去,看见李漫正在屋子里,衣衫破烂,坐在床上,满脸黑印,表情凝固,满晴晴的妈妈正坐在他身旁,对李迢说,你回来就好,李漫今天晚上回来了,不知道去了哪里,也不知道摔过多少次,像刚从战场下来,浑身是口子,我给他做了饭,也不吃,只喝自来水,怕是要生病,你明天记得买紫药水,给他涂上,别再感染。李迢谢过之后,帮着李漫擦脸洗手,换好衣衫,像伺候襁褓中的婴儿一般,然后二人对坐无言,拧开收音机,在哗哗的响声里等候天亮。

不知何时,他们都睡着了,李漫先醒过来,伤口凝结,精神恢复。李迢醒来的时候,已是傍晚,他去了厨房烧水,炒了半棵白菜,两人坐在院子里,各吃一碗水饭。李迢问他,你这几天去了哪里?李漫说,我去了爸爸的学校,很久没见他了,我很想他,结果没有找到,许多人跑出来,要赶我走,我出去后不甘心,又返回,躲在侧楼里,想等他出现,结果又被撵跑,后来有人小声告诉我,说在文官屯见过他,但也不敢确定,于是我边骑边问路,去了文官屯。李迢重复一遍说,文官屯。李漫说,对,我骑了很久,边骑边喊他的名字,从中午找到下午,再到晚上,都没有找到,我太困了,蹲在墙角里眯了一宿,第二天凌晨,想去附近的早市买口饭吃,那时很多人还未出摊,人不多,我刚走到市场,就看见了他,从我身边经过,骑着横梁自行车,老了很多,头发几乎全白,手背有斑,后座上还有一个孩子,五六岁的样子,手里攥着几个嘎拉哈,来回数着玩。李迢问,那孩子是谁。李漫说,不知道,不是他的,长得黑瘦,脸盘尖,跟我们完全不像,他骑着骑着,在街边一间店铺门口下了车,推着走过去,孩子放在地上,掏出一把钥匙,打开门锁,顺势拉起挡在玻璃上的白帘,两个美术字显现出来,原来是个豆腐坊,我在旁边盯了很久,过了一会儿,又有个女的,打着哈欠走进去,换好一身白褂,推了两板豆腐出来,我看着眼熟,想了半天,终于回忆起来,她从前是在校办工厂里卖豆腐的,为人热情,童叟无欺,我见过一次,据我推测,目前他们应该是在一起生活。李迢说,好,过起新生活,那他见到你了吗?李漫说,见到了,我开始不想过去打扰,后来实在是没有忍住,三步两步,走进豆腐坊,他正在劳动,孩子在地上玩,他看见我,愣住片刻,然后搬来凳子,让我坐下来,继续做豆腐。李迢说,你没讲话。李漫说,开始没说,后来问了几句,问他为何不辞而别,他跟我讲,主观来说,并不想走,完全是情势所迫,逼不得已,有件事情,之前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们,在他年轻时,学校里搞运动,开始内部搞,后来转移到外部,从校园里走出去的几位红卫兵,有几个还是他的学生,手狠心黑,在上课的路上,拦住两位老师,不分青红皂白,一顿棍棒,血流遍地,人也没了呼吸,他在旁边藏起来,吓得要命,那天全市都在大闹,伤亡不计其数,他回到家里,躲在上屋的防空洞里,睡到半夜,内心不安,想到尸体还在路上积压,无人处理,心里过意不去,便推车去拉来冰块,敷在尸体上面,血水逐渐化开,半条街道染成殷红,十分骇人,恰巧此举被其中一位死者的家属看见,眼神恐怖,误以为事件与他有关,从此结下仇怨,因果报应循环,如今这位家属变为领导,刚来学校视察过,双方对视,那一瞬间,彼方的恨意外涌,他避之不及,想到日后被报复在所难免,偿命倒不要紧,糊涂时代,怎么算都是一笔糊涂账,但要再搞起运动,牵连到家庭,那就相当麻烦,毕竟下一代的前途要紧,所以决定暂时躲起来,等风头过去,再来跟我们会合。李迢听完之后,念道,也好,不管是真是假,算是换了个人。李漫说,不用我们挂念,新生活过得蛮好,充实,老来得子,自得其乐,看着老,其实更年轻了。李迢听得将信将疑,又问,到底在哪里看见,具体哪一条街道,什么市场,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?李漫沉默了片刻,然后说道,弟弟,你不要去找了,《桃花源记》背诵过吧,最后一段怎么说的,南阳刘子骥,高尚士也,闻之,欣然规往,未果,寻病终,后遂无问津者。弟弟,无论你多么高尚,去找的话,那也是永远都找不到的,我们的爸爸,在桃花源里。



8


来帮忙搬家的人里,李迢是第一个到的,穿着工作服,精神十足。满晴晴刚刚起床,正在水池子旁低头洗漱,睡眼惺忪,听见李迢的说话声,立马冲出来,不顾头发滴水,上下打量了李迢一圈儿,大声说道,你咋也没个变化,不见出息。李迢笑了笑,说,我能有啥变化,上班下班。满晴晴说,来,你看看我的变化。李迢由头到脚仔细观察一番,说道,头发烫了卷儿。满晴晴说,还有呢。李迢说,皮肤好像白了点儿,气色不错。满晴晴说,是吧,海南岛空气湿润,比较养人,不像咱北方。李迢问,立松没回来啊。满晴晴说,他啊,忙呗,找借口不回来,你是哪天搬走的?李迢说,拆迁通知下来之后,就去签了字,就一点一点开始搬东西了,我自己一个人,蚂蚁搬家。满晴晴说,住哪呢现在?李迢回答道,单位的独身宿舍,条件可以,就是爱跳闸,保温杯煮个面条都要断几次电。满晴晴说,还总吃面条呢。然后向外面喊了一句,妈,我不在家吃早点了,跟李迢出去。于是拾起毛巾,擦干头发,拉着李迢跑到外面。

满晴晴深吸一口气,说,北方的清晨。李迢说,啥?满晴晴说,你不懂,咱们北方的早上,有种特殊的味道,一闻就能闻出来,但说不好是什么感觉,说是空气清新吧,又稍微带点呛。李迢说,好闻吧?满晴晴说,好闻。他们来到一家早点铺门前,满晴晴点了两根馃子,一碗豆腐脑,李迢推托说已经吃过,只点了碗浆子,加了几勺白糖,两口喝光,胃里涌上一点暖意。他坐在一旁,盯着满晴晴吃,满晴晴有点不好意思,笑着问他,没见过我吃饭咋的?李迢说,以前见过,最近没见。满晴晴说,有啥不一样?李迢笑着说,没啥,还是狼吞虎咽。满晴晴说,处对象了吧?李迢说,处了,不见得能成。满晴晴说,眼光太高。李迢说,高啥,我自己啥条件,心里有数。满晴晴说,也是你们单位的吧,长啥样?李迢点点头,说,不是我们单位的,同事介绍,普通人,一般长相,比你矮些,跟咱们同龄,在电影院上班,画广告牌。满晴晴说,不错,画家啊,有手艺。李迢说,也刚上班,还是学徒,帮师傅用尺子打方格。满晴晴说,以后让她给我画一张肖像,我挂在你打的家具上面,好吧。李迢笑着摇摇头,没有回答。

 

吃过早点,铁西体育场大门敞开,满晴晴说,时间还早,人没到齐,搬家的车也还没来,我们过去再走一走。李迢说,好。铁西体育场里的草坪已经荒芜,变得十分不均匀,球门两侧荒草成堆,其他大部分区域则已变得光秃,露出本来的土色,有人围在球场四周跑步,一位父亲带着两个孩子,在讲述规则,嘴里叼着哨子,孩子们摆好姿势,双臂夹紧,在起跑线上跃跃欲试。

李迢说,你过得怎么样?满晴晴说,对付着过,徐立松那人,你还不知道,三天两头有新把戏,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李迢说,那还要继续过下去?满晴晴说,南方不像咱们北方,比较自由,顾得上自己就行,两口子也讲合作关系,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在做。李迢说,是吧,环境不同,社会在变。满晴晴说,李漫的事情,我听了个大概,我妈没讲清楚,到底什么情况,不是已经接回家了吗?李迢说,非得讲吗?满晴晴说,非得讲,我这次回来,两个目的,一是帮我妈搬家,二就是回来看看你,解解心结。李迢说,有时候不爱提。满晴晴说,我又不是看热闹的外人,跟我讲讲,能好过一些。李迢说,李漫接回来之后,我请假照顾一段时间,怕他出事,看他有所好转,逐渐宽心。满晴晴说,有没有异常表现?李迢说,其余都还好,主要是称呼方面,跟以前有点不同,你知道,一直以来,我们都互称对方姓名,这次回来之后,他开始叫我弟弟。满晴晴说,更亲近了。李迢说,听着像是,后来回忆,其实古怪,当时我认为他会慢慢康复,有一次,我单位连续加班,他彻夜未归,四处找不到人,两天一夜后,自己回来了,满身伤口,对我说,找到爸了,说他正在卖豆腐,两人详谈一番,那情景,说得有板有眼。满晴晴说,真找到了吗?李迢说,我也心存疑问。满晴晴说,在哪里看见的?李迢说,文官屯附近。满晴晴说,你后来没去找过?李迢说,去过两次,都没找到,文官屯那边到处在挖坟,墓碑全部掘开,黑土翻涌,说是要盖殡仪馆,骨灰统一管理,大白天,也是阴风阵阵,别说卖豆腐的,人都很少。满晴晴说,说得吓人。李迢说,是,后来李漫的病情也有所反复,时好时坏,说话半真半假,我也很没办法。满晴晴说,吃过药吗?李迢说,在坚持吃,但效果一般,吃多了便睡很久,愈发没精神,六月入夏,我觉得总这样也不是办法,他应该与人多交流,回归社会,于是求了师傅,他帮我找到以前的师兄,给李漫帮忙安排了个临时工作,第一粮库新成立的门市部,帮着推平板车,从厂内来回抬运米面,早晨起来推过去,晚上清点数目,再推回来,这个工作不用讲多余的话,比较适合他,上班之后,李漫的情绪也不错,吃喝正常,每周还自己洗工作服,我逐渐放心。没出俩月,有一天晚上,李漫回家较晚,我问他原因,他说遇见一位老同学,请他吃了饭,也聊了许久。我问他具体遇见的是谁,叫啥名字,他没有讲。第二天是周日,我们休息,吃过午饭,李漫要去散步,我跟他走到卫工街的水沟附近,发现正在改造,新名字已经刻在石碑上,四个大字:卫工明渠。两岸正在栽新树,我问在种的是什么树,工人师傅告诉我说是樱桃树,外国品种,能开出来两种不同的花,俩色俩味,我又问明渠这个名字怎么来的,工人师傅说,光明的明嘛,以后沿岸全挂着霓虹灯,晚上一闪一闪,歌里唱的,听过没有,沈阳啊沈阳,我的故乡,马路上灯火辉煌,马上就要实现了。满晴晴说,改天我也要去看看。李迢继续讲道,李漫听完这两句歌词,愣住半晌,仿佛想起什么,开始小声哼唱。那天,我们在岸边坐了很久,水沟的东侧工人文化宫,夏天一到,露天游泳池也开始营业,里面撑开几把大伞,用水泥砌了个三五米的高台,不断有人走上去,然后跳到里面,不像电视上那种,大头朝下,而是双臂抱胸,直挺挺地向前蹦出去,落下时激起巨大的水花,旁边人抹抹脸,看着跳水者笑,我们盯着看了半天,李漫问我,游泳池跟明渠是不是相通的,那些跳下去的人,过不了多久,就会游过我们身边,我说,不是,我们背后是泳池,面前是明渠,以前叫臭水沟,化工厂、卷烟厂、冶炼厂和味精厂都往这里排放废水和油污,加了许多漂白剂,但还是有味道,是不能游泳的。李漫说,不对,你看里面,植物茂盛,我往里面一看,确实有一层厚密的水草,在斑斓的油彩下方,若隐若现,这些水草全部倒向一侧,轻微摆荡,看不出来究竟有多长。李漫又问我这条明渠通往哪里。我说,绕城一周,进入浑河,最后流向大海吧。他没有说话,后来又下起小雨,我们就回家了。第二天,我照常上班,回家时等不到李漫,有些心急,四处找寻不见,报了失踪人口,三天之后,派出所来通知:凌晨环卫工人发现的,半悬在明渠里,上身浮动,下身被水草缠住。我当时完全愣掉,不会走步,瘫倒在地,脑子一片空白,现在都回忆不起来,到底是怎么把他送走的,毫无意识。后来一段时间,我每天晚上骑车出去,还以为能找到他,走在马路上,没有目标,视角却越来越窄,像要经过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隧道,黑夜极大,我极渺小,偶尔会有一点亮光,孤零零地浮在高处,分不清是火还是灯,白天晚上都像在做梦,随时都要倒下去。这段时间过后,我又去了几趟派出所,询问警察,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,有没有被害的可能,警察让我翻查记录,说没有其他痕迹,明渠里面是倒着的梯形,两侧浅,坡度平缓,半大孩子掉下去也淹不死,能自己爬上来,不说百分之百,但最大的可能,李漫是自己一点一点走下去的,一步又一步,直到深处,双脚被水草缠住,无法用力,越挣越紧,最后跌在水中。

满晴晴的眼角有泪,说,李迢啊。李迢说,事情过后,我想起一位朋友,她曾告诉过我一句话,说你施舍的时候,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,我反复琢磨这句话,也一直认为自己是这样做的,但可惜的是,我本以为我是右手,默默照顾,其实不对,李漫才是右手,以为自己是我的负担,一步步走下去,我这个左手,反而什么都不知道。满晴晴说,不要自责,由不得你。李迢说,想了很久,还是想不通,我可能要花很久的时间去想这个事情,有时跳出来,换个角度来看,更不明白,前一分钟,马上要考大学,活蹦乱跳,吃饭摔筷子,跟我吵架,后一分钟,人就不在了,泡得浮肿,失去人形,理解不了。满晴晴说,你要接受现实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,过阵子你来海南岛,带着对象,找我散散心。李迢说,李漫刚走的时候,我夜夜失眠,有时候会做很浅的梦,梦见他在里面跟我说,弟弟,不要怕,我游到终点了,原来卫工明渠直通黄浦江,这里到处是帆船,漂得很慢,岸上的人都很有礼貌,天气闷热,我尚未完全适应,不过倒也不孤独,这里有一些旧相识,也有新朋友,人人不一样,有意思,我也很想你和爸爸,等一有机会,我就回家看你们,然后他轻轻地哼起了那首歌,闭着眼睛,唱得缓慢,但好听,一字一音,轻轻诉说: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,回到我久别的故乡,我和亲人就欢聚在一堂,共度那美好时光……

 

李迢扛着最后一件炕柜,从巷里出来,溪流结冰,地面极滑,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蹭步,好不容易抬出巷口。满晴晴看了一眼,说,这个不要了,以后都是楼房,床上铺席梦思,没地方放。拍拍李迢的肩膀,又说,辛苦了,忙完了一起下饭馆去。李迢摆摆手,说,改天吧,今天有安排了。满晴晴说,是要约会去吧?李迢笑着,没有说话。满晴晴说,那也行,今天先放过你,等我回去之前再找你。李迢说,好。

半截货车开走之后,李迢点了根烟,坐在炕柜上,望向旧屋。屋墙斜切,拆得只剩一半,如同一道陡峭、曲折的阶梯,却只能通向半空。油漆剥落,青砖显露,缝隙里杂草滋长,半枯半绿,上一个夏天,李迢便注意到它们了,只是没想到生长得竟然如此迅速。

门前的小路上埋着无数碎砖,那是当初建房时剩下来的,不成形状,无法使用,便被大家埋在地里,天长日久,磨光棱角,形成一条暗红色的甬道。许多年前,李漫、李迢和满晴晴,经常在这条甬道上游戏,那时候,李迢的妈妈身体不好,一直没有上班,在家里办起简易的托儿所,附近的几个孩子都由她来帮忙照顾。他们玩累了,便回到院子里,李迢的妈妈坐在板凳上,给他们念书,读卡片,阳光晒过来,有鸟在叫,叽叽喳喳,雨后的潮气上升,每个人都被暖意环抱着。绿叶使得大地变暗,李迢坐在树影的中央,种种温柔的声响传入耳畔,他总是觉得很困,睁不开眼,摇摇欲坠,仿佛马上就可以睡去。

烟抽完之后,李迢便起身离开,炕柜的双门半敞着,里面空空荡荡。雪花在李迢的身后飘落,悄无声息,这是冬天里的第一场雪,下得极其安静,几乎没有风,大朵的雪花从云上直接落下来,仿佛它们也是云的一部分,天空逐渐变得稀薄、清透。这些雪花,伴随着远方微弱的歌声,穿越北方的部分天空,落在烟囱上,落在碎石与瓦片上,落在沉寂的溪流上,落在所有人的身前与身后。它们将不再融化,在这个冬天过去之前。

 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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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虚构

六号哨位/005  王昆

 

中篇小说

鸭镇疑云/059  曹寇

渠潮/091  班 宇

胡不归/118  李清源

 

短篇小说

泰国白/164  黎 晗

替代者/175  李 唐

 

散  文

耶拿战役之后/151  周大新

小站秘史/155   李修文

 

思想者说

茨维塔耶娃的布拉格/079  刘文飞

 

世界文学期刊概览

二十世纪西班牙的文学杂志/187   于施洋

西班牙语美洲文学期刊一瞥/195   赵振江

 

译  界

山巅之险:加里·斯奈德诗选/201  柳向阳 译

 

科技工作者纪事

凡是过往,皆为序章/206  马  拉

 

诗  歌

完整的彩虹/220      张执浩

大象与蟋蟀/223      津 渡

笑容的伦理/226      商 震

在大海的桌面上/229  胡茗茗

归去来兮/231   傅荣生

沁源诗章/232   郭新民 李元胜  大 解 臧 棣  等

 

艺  术

封  面 红 之四[局部]  周 力

封  二 深山寄情(素描淡彩) 王沂东


封面设计   赵平宇

篇名题字   霍俊明

悦-读


2018-5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︱计文君:婴之未孩

2018-5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②)︱计文君:婴之未孩

2018-6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︱陈河:碉堡

2018-6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②)︱陈河:碉堡

2018-3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︱尹学芸:红翠传

2018-3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②)︱尹学芸:红翠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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